玫瑰的故事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三部 最后的玫瑰(第2/2页)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如果你眼角下多颗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瘢痕。



他们约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应当跟着去看他们照相,但格于一种骄傲,我没有那么做。男女之间最重要是一个“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们这一段就不乐观,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话虽然说得如此漂亮,心中却不是滋味,这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光他一个人已经够麻烦了,没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黄太太为人再可爱,我也没好气。



我说:“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烦气,咱们两个人的事又作别论。”



说了出口又害怕她会随口应我一句:现在作别论也还来得及,于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么,她岂有不知道之理,这个聪明玲珑的女孩子!她既好气的又好笑地睨着我,却又放我一马,不作答,呵可爱的太初。



葬礼举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里捧一大束花,仪态端庄肃穆,溥家敏站她身边,太初开头抱怨她母亲没有出现,后来看见棺木就饮泣不止。



牧师以呆板和煦的职业语调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掏出手绢要递给太初,我故意趋前一步,挤开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虽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领导我……”



礼成后我们撒上泥土与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黄太太什么都不说,陪着我们回家。



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与黄太太,我做了咖啡与她一起对饮。



她说:“你不必担心溥家敏。”



我脸马上就红了,这个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说下去,“家敏神情是有点恍惚,他有点糊涂,”黄太太的声调很感慨,“他跟我说:



以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亲。”我抗议。



“你不喜欢罗太太?”黄太太说。



我不出声。我倒不是不喜欢罗太太,那么美丽的女人……



“你是嫌罗太太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面孔又红了。



“你这孩子,好一块古老石山。”黄太太叹息。



我轻轻说:“正经人从一而终。”



“你瞧我可是一个正经人?”黄太太问。



“自然。”我由衷地说。



她微笑:“我也结过两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来。



“我还拿这种事来唬你不成?”她说:“棠华,事情不临到你自己头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谅解,你与太初都太年轻,只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却不知道这两种颜色当中,还夹着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灰色,你们太武断了。”



“无论如何,黄太太你最好对溥家敏说一声,叫他别枉费心机,罗太太与她女儿是两个人。”



黄太太点点头,“诚然,太初是一个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见得肯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价,感谢上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初很爱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爱情是免费的,根本不需要代价,爱情是愉快的——凭什么人们认为要生要死的才是爱情?晚上睡不着也已经够受罪了。”



黄太太微笑,“这又是一个新的理论。”



“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太初自然会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应回香港。”



“谁说的?”我跳起来。



“家敏说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说的,他是怎么知道的?”明知故问。



“自然是太初答应他的。”



“几时的事?”我双手发冷,胃部绞痛,额角发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



“大概是这一两天吧。”



“可是……”我的声音有点呜咽,“可是她从来没向我提过,可是……”



“棠华,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她有什么事,她自己会得决定,迟些告诉你,你也不必气成这样。”



我不是气,我只是彷徨,以往太初有什么事都与我商量,芝麻绿豆到剪一吋头发,都要问过我,现在连这等大事她也当我没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到什么程度了。



我自问一向信心十足,是个情绪稳定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乱了步骤。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尽量镇静。



他们要我乱,我就偏偏不乱,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后尘,我才不。



我知道黄太太可以觉察到我这种倔强。



“刚才是你说的,棠华,恋爱要愉快,不是打仗,应是娱乐。”



我苦笑,“但是我有点发觉真相了,不管它是什么,决不是轻松事儿。”



黄太太拍打我背部,用力颇大,一下一下的安慰传过来。黄太太是那种使人忍不住要拥抱她的女人。



第二天,我见到太初时间间问她什么时候回香港,肚子里的气相等于五百吨黄色炸药,脸上还得作一派不在乎状。



苦过“弟弟”。



现在如有什么人来访问我,问及我有关恋爱,我就答以一个“苦”字。



太初沉吟着说:“本来我挂着父亲在这里一个人寂寞,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何必留在这里……”



我提醒她:“你还没有毕业。”



“舅舅说可以转到香港的大学。”



“第九流。”



“咦,棠哥哥,你不是挺喜欢香港?”



“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了。”



“我也是为了你才答应舅母的,我想你父母在香港,我又与他们处得来,而且舅舅说得对,男人做事业要把握机缘,做建筑这一行,最好发展地之一便是香港,舅舅说现在还有得做,你又蠢蠢欲动,我想到一举数得,便答应下来。”



我的气消了一半,“是吗?是为我吗?”



“你怎么了你?”她说。



大势已去,我帮着太初收拾行李,替她打包寄回香港,她很舍得,大部份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对她来说,唯一宝贵的便是她自己的作品,那一大批画。



我却忽然婆婆妈妈起来,连当年咱们在佛罗列达沙滩拣的一大盒贝壳都要带在身边——如果太初变了心,那么保留这些也是好的——我深深为自己悲哀起来。



我快变成个拣破烂的了,在杂物堆中徘徊,回忆。



一到香港,人生旅程便发展到新的阶段,大家都不再是从前那个人,转变是好是歹,谁也不晓得。人类对未知数的恐惧最大,转变也是一种未知,对太初来说,这项未知不会太坏。



黄家上下会来不及地照顾她呵护她,以便弥补过去十余年来的不足。而对我——



而对我来说,他们对太初的爱会分薄太初对我的注意力,但事情要是真是这么坏,我又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回去,事实上父母也想我同他们团聚,而且我学会了本事不去施展身手捞番一笔,也太对不起合家上下。



于是我们离开了圣荷西。



太初将住在她自己的小公寓内,她执意不肯搬进罗宅,黄家的人对她千依百顺,便在山上的新建筑内挑一层小公寓,替她装修。太初一回香港便做了业主。



那层房子是溥家敏负责设计的,他是个中好手,白色与米色的装修正是太初喜爱的,甚至连书桌上的笔架都准备好了,楼下两个车位内泊着一辆小房车与一辆小跑车。



衣柜一打开,里面挂着密密麻麻的四季衣裳,雕花的瓷囊挂在衣架侧,内盛干花瓣,传出种草药的清香。



有钱的确好办事,但黄家为太初下的心思,又不止花钱那么简单,这一切一切加在一起,都表露了他们对太初的爱。



我浩叹,如今我势孤力单,要应付黄家谈何容易,当年罗太太一回到香港,不也就住了下来?



太初那幢“小公寓”也还比我父母住的地方要大,三间房间打通成曲尺型的宽大睡房,一架檀香木的古董屏风内隔开了小型书房。



太初见了这阵仗便连声道谢,显然她是被感动了,我也很感动,他们对太初,确确实实是下了功夫的。



我没有进黄振华的写字楼办公。我打算考公务局的职位。



黄振华着意劝我,一番话把我说得俯首无言。



他说:“我知道,你要表示你的事业与妻子的娘家无关,诚然,气节是重要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得不避这种忌讳,但是棠华,请你记住,香港是一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商业社会,你若是不值三十万年薪,任凭你是我黄振华老子,我也不会付你这个数字,我只认得才华,不认得人,你别以为三十万折了美金,即使扣了税还是笔大数目,足够你在小镇舒适地生活,告诉你,在香港,这笔薪水约莫刚刚够你一个人略为宽裕的开销,养妻活儿还谈不上,你当然希望家人过得舒服,这里的生活程度就有那么高,不信你去问问溥家敏一家八口连两个女佣人的开销是什么价钱,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不得不顾及这些事。你放心替我做事,我要是单为亲戚颜面便拉了你进公司,我做不到今天的事业。”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他骗我有什么好处?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进了黄氏建筑公司。



太初的生活因顺利而感慨良多。



她跟我说:“原来不劳而获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舅母连钟点女佣都替我用好了,每星期来三次,我要什么就有什么,茶来伸手,饭来开口,而且他们又不来烦我,连太太都没有叫我去陪她或是什么的。呜,我想这种日子过久了简直大告不妙,人会变懒精的,”她笑,“舅母连香皂都买好了搁在那里,都是狄奥的,我忽儿变成了千金小姐了。”



“回来一个月都没跑步,昨天下楼运动,才跑半个圈,肺都险点儿炸了,唉,这便是好食懒做的结果。”太初说道。



但是这个好环境使太初有大量的机会施展她的才华,她几乎天天作画,作品改了作风,从写实转为抽象。她喜欢在露台上光线充足的地方画,日日都练习好几个小时。



在这两个月中,我内心极其矛盾,一方面庆幸她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巢窝,另一方面又担心这种转变会把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看到的只是前车之辙,岳父临终的郁郁寡欢,他提到玫瑰的时候,那种苍白茫然的微笑,惆怅旧欢如梦的无奈。



而玫瑰住在白色的平房里,一身锦衣,仍然迷醉着每一个见过她的人。



呵生活的悲怆才是最大的痛楚,没有任何开脱借口的痛苦,感情受创伤的不幸人,谁不情愿爆发一场战争,有个扔炸弹的机会,杀与被杀,都落得痛痛快快,好过历久受折磨。



我当然没有到那个地步,可是有时候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为我与太初的前途担心。



他们正在筹备太初的画展,忙着在大会堂租场子,找广告公司设计场刊,几乎连花牌都要订下了。



我觉得份外的寂寞。



太初的社交圈子越来越广阔,一大班无聊的俊男钉在她身后,什么牙医生、大律师、建筑师,闹哄哄的金童玉女,每周末去滑水跳舞。



我若不跟着去呢,更加幼稚地造成与她之间的裂痕,跟着去呢,闷得要死,劝太初也不要去呢,又没这个勇气。



凭什么我剥夺太初自由的乐趣?我又不是那种乡下女人,嫁了得体的丈夫,却因她本人出不了大场面,来不及的禁止丈夫往上爬,把他的水准扯低来迁就她的无能。



不不,我还有这份自信与骄傲,我不会把太初拘禁在我自己的环境里,是以我痛苦了。



母亲劝我,“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不如早日结婚。”



我烦恼的说:“结婚有什么用?那些男人,又不是不知道她有未婚夫,一点都不忌讳,还不是如蜜蜂见了花似的围住她,香港这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人人都不择手段,他妈的!还不是看中了太初的母亲是罗德庆爵士夫人,她舅舅是黄振华绅士,不要脸。”



母亲说:“你想他们还懂得‘君子不夺人之所好’?结了婚到底好些。”



“妈妈,男子汉大丈夫,要以婚书来约束爱人的心……太悲哀了,现代的女人都不肯这么低威呢。”



“你若爱她,就不必争这口气,”母亲:“我与你一起上门求婚去。”



“向谁求婚?”



“罗太太她母亲呀。”



妈妈把家中烂铜烂铁都拣了出来,研究如何重镶过,变成套首饰送给太初做新娘时穿戴。



我忽然暴躁起来,“妈妈,谢谢你,别烦了,再搞也搞不过人家,人家钻石翡翠一箩筐一箩筐的呢!”



妈妈听了这话气得眼睛红了,“我管人家如何?子勿责娘亲,狗不嫌家贫!”



我立刻懊悔,“妈妈,原谅我,妈——”



“你糊涂了你!咱们几时要跟人家比?太初喜欢的是你的人,咱们也不过略尽心意而已,你却这样的来损你母亲!”



她老人家气得走进卧室,半日不跟我说话。



我倒在沙发上。



沉吟半晌,我反覆地思想,唉,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做人要豁达一点。



我与母亲上罗家谈论婚事,得到上宾的待遇,罗太太亲自做了点心招待我们。



母亲见了罗太太,一怔,坦白开朗的说:“罗太太,真不相信咱们是亲家,你看上去像是太初的大姐姐。”



罗太太整个脸都涨红,嗫嚅的说:“我也没知道为老不尊是个什么意思。”



母亲连忙笑道:“罗太太,我岂敢是那个意思!”



平时并不见得精明的母亲,比起罗太太,也显得能说会道,由此可见罗太太的怯弱。据黄振华说:她只有在感情的道路上百折不挠,其余世事一窍不通,是个大糊涂。



当日她穿一件白色凯斯咪丝毛衣,一条墨绿丝绒长裤,戴一套翡翠首饰,皮肤是象牙白的,四十岁的女人还有这许多美丽……我呆视她。



母亲说:“罗太太,我这次来拜访你,是想谈谈咱们孩子的婚事。”



“啊,他们几时结婚?”罗太太问。



母亲忍不住又笑,连她都呵护地说:“罗太太,就是这件事想请示你呀。”



“我?”罗太太一怔,“本来我是不赞成太初这么早结婚的,但棠华是这么好的孩子……你们拿主意好了。”



“当然要太初本人同意……太初自然是千情万愿……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能说什么呢?”她低下头。



我激动的说:“罗太太,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负责任,可是比起那些似是而非,满以为把孩子带大便是立了汗马功劳,于是诸多需索的那种母亲是胜过多多了。”



罗太太仍没有抬起头来,“当初我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没有顾及太初的幸福……我并非后悔,但对太初我有太深的内疚。”



母亲没听懂,五十岁的母亲根本不知道在感情中翻觔斗的痛苦。



她说:“罗太太,那么我们与太初商量婚期就是了。”



罗太太说:“有了日子,记得告诉我。”



“那自然。”母亲爽快的说:“罗太太,岂有不告诉你之理。”



罗太太轻轻与我说:“棠华,你不放心太初?”



我脸红。



罗太太又轻轻说:“有缘份的人,总能在一起,棠华,你别太担心。”听了这样体己的话,我忽然哽咽起来。



我说:“以前我与太初天天见面,送她上学放学,现在简直如陌路人一般,轮队等她的时间,有时到她公寓坐着,也不得安宁,几百个电话打了来找她,我很彷徨……”



罗太太默默的,在想安慰话儿叫我放心。



母亲知趣地坐在一角翻阅杂志。



“此刻工作又忙,我不能分心——”有时候难受得像要炸开来,巴不得娶个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结了婚算数,日子久了,生下孩子,多多少少有点感情,生活得宁静不一定是不幸福。



“这真是气话……”罗太太轻轻笑,“太初怎能不爱你呢?她一切以你为重,你也太欠信心了。”



我说:“太太,你不必安慰我了。”



“咄!你瞧我安慰过谁,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早已大学毕业,我是个成年人。”



“你这个口气,像当年的溥家敏。”她莞尔。



“谁要像溥家敏!”我赌气,“我不要像他!”



“好,不像不像。”太太哄着我。



我觉得自己活脱脱的似个孩子,作不得声。



“棠华,你别多心了,活活折磨自己,又是何苦来。”罗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手心的皮肤是滑腻的。



我在此刻也发觉太初并不像她母亲,她们是两个人,容貌上的相若并不代表什么。



我说:“我要送母亲回家了。”



“你时常来,这个家根本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老是对我见外,”她略带抱怨地说:“下星期我生日,你俩又好借故不来了。”



“我们并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意外。



“黄振华明明通知你们了,”她笑,“难道他忘了?”



“我们一定来。”我说。



“记得振作一点。”



“是。”我感激地说道。



回家途中,母亲说:“你去敲定太初,快快结婚,省得夜长梦多了。”



我心中想,但愿太初有她母亲十分之一的温柔就好了,这个女孩子的性格,掷地有金石之声。



当夜太初在我们家晚饭,母亲说到我们的婚事,太初并没有推辞,我心中略为好过。



“那么现在可以着手办事,”母亲兴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家具,订酒席——”



我笑,“不必来全套吧?干脆旅行结婚好了。”



父亲问:“不请客?我怎么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妇儿不爱见客,”母亲悻悻然,“否则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不叫亲友开开眼,岂非惨过锦衣夜行?棠华,这件事轮不到你开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这件事里,我是新郎官呀。”



父亲问:“太初,你介意吗?”



“呵,我不介意,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热闹一番多好。”



“那么你们去旅行结婚,回来补请喜酒。”父亲说。



“可是我没钱。”我说。



“你老子我有就行啦!”父亲眯起眼睛,呵呵呵笑。



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又暂时纳入胸膛内。



太初还是爱我的。



母亲抽空白我一眼,仿佛在说:你多烦忧了。



父亲问:“打算什么时候去旅行?”



太初说:“春季吧,他们都说春季在欧洲是一流的美丽,现在就太冷了。”



母亲说:“依我看,不妨再早一点。”



父亲打圆场道:“春天也不算迟,就这样决定吧,春天棠华有假期。”



母亲也只好点点头。



我握紧太初的手。春天,多么漫长的等待,还有一百零几天。



我说:“我着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给我喝。



我问:“太太下星期生日请客,你知道了吗?”



“知道。”



“谁跟你说的?”



“溥家敏。”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去,不见得你会一个人去。”



“为什么不去?我好久没与你参加这种场合了。”



“棠哥哥,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这场合多尴尬——自己的母亲跟陌生男人双双出现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学了我父亲的小家子气,好了吧?”



“你怎么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了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设想一下,我听你嘴里老提着旁的男人名字,有什么滋味?”



太初气得跳起来,这时候门铃一响,太初跑去应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这儿当他自己的家了,动不动走上门来,连电话通知都没有。



我顿时火遮了眼,猪油蒙了心,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对着他咆哮:“你敢缠住我老婆,你有完没完?溥家敏,你失心疯了!你追不到她的母亲,你阴魂不散,想来追她?我告诉你,我周棠华活着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转头问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脸色铁青,她说:“周棠华,你给我走!”



“你赶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丑,回家清醒了,再说话。”太初如斩钉截铁般干脆。



我如万箭穿心似凄凉,指着太初说:“你,你——”



太初凉薄的问我,“你到底算文疯还是武疯?”



我一步步退出门去,溥家敏想来替我开门,我出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撞在墙上,鼻子冒出鲜血,我恶毒地咒他:“杀掉你、我杀你的日子还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冲下楼去。



风一吹就后悔,连心都凉了,我太沉不住气,在这种关口,功亏一篑,说出来也没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让他知道,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来:我的恐惧,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与太初就要结婚了,何苦为这种小事平白翻起风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间王老五啤酒馆去喝啤酒,一进门就遇见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开始时我喝闷酒,听他们说及工作及前途问题。



张三发牢骚,“一般人以为咱们专业人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有苦说不出,局里起薪点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说:“若不懂得长袖善舞,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白白浪费了大学六年的心血。”



王五说:“周棠华没有这个烦恼,幸运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万,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种风光还用说吗?朝中无人莫做官……”



他们数人用鼻子发音说话,酸溜溜,听得我很不是劲,喝完一瓶啤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决定第二天便辞职,一个月期通知黄振华,我另谋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见得我周棠华,就从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转侧,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阳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觉得深宵三时半的决定在第二天十点半简直不起作用,刚想打电话叫太初原宥,却有公事绊住了。



两位同事在文件上与我起了争执。



我已经忍着气解释,岂不知其中一个忽然急急说:“跟老周争什么?未开口胜败已分,人家皇亲国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学乖住嘴。



我顿时呆住了,一阵心酸,差点急出眼泪来,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委曲。



啊,原来人们都这么看我吗?



原来我真受了黄家的恩泽——原来我是一文不值的一个人。



我气噎住,过半晌,想必脸色已经变了,那两位同事一声不响,害怕地看着我,我站起来,取起外套,一言不发,转头就离开了办公室了。



我并没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荡完毕,买了一份南华早报,在聘人广告一栏中寻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点起一支烟,搬出古老打字机,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须要坚强起来,我告诉自己,不是为爱我的人,而是为恨我的人。



傍晚时分,有电话找我。



是黄振华。“你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下不管,开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说话。



溥家敏可以告将官里去,我宁愿受罪。



黄振华问:“喂,喂,你还在那边吗?”



“我正式向你辞职,黄先生。”



“你拿这要胁我?”



“不不,没这种事,我只是向你辞职。”



“辞职也要一个月通知!”他恼怒的说。



我勇敢地说:“我明天回来,从明天起计算,一个月内辞职。”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问。



“我不想多说了。”



“好,明天见。”他重重放下电话。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过门,若果一辈子当个小公务员,那就做光棍好了,没有本事,娶什么老婆。



我侧身躺在床上,脸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只要她给我机会,我愿意向她认错。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每个周末,都这样子温存,不是看书,就是听音乐,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那时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渐渐发酸,心内绞痛,眼睛发红,冒起泪水,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



母亲敲门:“电话,棠华。”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去取起听筒。



母亲看我一眼,欲语还休,摇摇头走开。



那边问:“喂?”



是太初的声音。



“太初——”我如获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华——”



“你当然是太初,太初,”我气急败坏,“太初!”



“我是罗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轻笑,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分不出彼此的。



我作不了声。



“你干吗打溥家敏?”她还是笑。



“全世界人都拥着溥家敏!”我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愿意补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么人?非亲非故,为什么老找我麻烦?我受够了这个人,我不要看见他,绝对不要!”我挥拳,异常激动。



罗太太静静说:“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听我说,我不是妒忌,你们都夹在一起欺侮我,你们霸占了太初全部时间,联合起来对付我,想我知难而退,”我大声说:“但我决不退缩!”



我说完了,隔了几秒钟,听见罗太太在电话那一边鼓掌,“好,说得好。”她称赞。



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我的脸红了。



“你总得帮帮我,太太。”



“我不帮你帮谁呢,然而你出手伤人,太过理亏,君子动口不动手呵。”



“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



“嗳,谁是卑鄙小人啊?”她轻轻的问。



罗太太真是,几句话,我的怒气便给丢到天不吐去了,只是作不得声。



“你过来,我请你吃饭。”她说:“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



我不响。



“我开车来接你吧,”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罢罢罢,我半小时后到你家。”她挂了电话。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个个毛孔都舒服熨贴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竟也不算得什么了,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在身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她非常准时,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来到门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侧侧头,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抢白我,“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



我响也不敢响,俯首无言。



“你向你舅舅辞了职?”罗太太问。



我委曲地说:“是,是,我不想借伊的荫头,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我要凭真本事打真军。”



罗太太叹口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说你像头驴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那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灵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颇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呎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着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罕,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屋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直情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咪咪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曲,尽管告诉我。”



委曲,委曲?呵,是委曲。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内,我度过一生人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又没有那种胆量,因此心中矛盾。”



罗太太瞟我一眼,笑了,“你肯这么说,证明你是个聪明孩子,还有得救。”



我说:“我怕,我会失去太初。”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我心头一阵牵动,说不下去。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留为回忆,好好珍惜。”



我低下头。



“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罗太太问。



我绝望地问:“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



“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经有六个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也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罗太太浅浅笑,“棠华,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应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



她叹口气,“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什么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这种事上头,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说:“你没有失去过,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没有失去过?”罗太太苦笑。



“呵,对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叹口气,“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娶了别人,抛弃了我,”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我没有见过他。”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舍弃了你,娶了别人,以后你没有见过他?你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早已后悔至死了。”



“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她又笑了。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



“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罗太太说:“德庆对我多好,我们相处得极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至亲爱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既然得到过,已值得庆幸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



“太太,你真豁达乐观。”



“溥家明说的,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棠华,最宝贵的生命。”



我握着自己双手,“太太,与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来,你来吧,我保证你一到,她也跟着来。”



“是,太太。”



女佣人走进来,“太太,开饭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罗太太吃得很多,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爱美之道。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没有一丝做作矫情,这样的人,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也讨人喜欢。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她也不去补粉,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蕊的花,不经意的问:“这是什么花呢?”



“这嘛,”她笑一笑,“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圆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颗小小的、洁白的心,花蕊吐出尖端,血红的似一滴血。



我们的心,都有过滴血的时候,伤口或许好了,但是疤痕长留。



罗太太这屋里一切,都是为做梦的人所设,那些曾经流过泪、伤过心,失去过、有回忆、有感情的人,来到这里,宾至如归,因为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性的一个女人。



我深深的感动,不能自已。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听我的话,做人无论如何要开朗。”



“是,太太。”



“明天还上班吧?”



我点点头,叹口气,“不幸明天太阳依旧升上来,花儿照样的开,周棠华还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辞职不妨。”她笑一笑说。



她把我送回家。



一连六日,我循规蹈矩地上下班,不发一语,太初不给我电话,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决定独自赴会。



星期六上午太太亲自提醒我,叫我早点去,说下午已经有人搓麻将了。我到花店去搜购黄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门去。



罗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谢谢,谢谢”,她满脸笑容的接过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进屋。



一进客厅,发觉茶几、饭桌、地上,满满堆着的都是黄玫瑰花,我显然并不是别出心裁的一个人,加上我买来的四打花,恐怕连浴室都要客满了。



溥家敏还没到,我只见到他六个安琪儿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溥太太是个得体的淑女,六个儿女依偎在她身边,使她有慈母的圣洁与光辉。



在这间屋子里聚会的,都是上上人物。



罗德庆爵士穿一套深灰条子西装,温和地站在一边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鲜艳,紫红丝绒裙子,两只袖子上嵌着缎子的花朵,一双同色麖皮鞋,大钻石耳环。



黄太太对我笑说:“我这个小姑的穿戴,比全世界的名雌都毫不逊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挤着眼睛。



黄振华过来说:“人齐了?咱们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的说:“太初还没到。”



话还没说完,门铃一响,男仆去应门,进来的便是太初与溥家敏,他显然是去接她的。



我则转了脸,溥家敏也不避讳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来。



黄振华眉开眼笑,“过来过来,大家听我们歌颂寿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动着手臂作指挥状,孩子们先是小声咯咯的笑,然后张口开始唱:



“太阳下山明天照样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声音清脆甜蜜、歌词幽默活泼,唱毕还齐齐一鞠躬,笑得我们软成一堆,连太初都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脸,罗爵士则摇头大笑。



我从没有听过有人敢以这样的一首歌去贺女人的生日,我只觉别出心裁,这一家人可爱到巅峰。



气氛马上松弛下来。



太太叠声说:“你们就会糟蹋我,连我生日也不放过我。”



在一片喧闹声中,我避到游泳池边去坐着。



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黄叶,别有风情。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来,看到罗太太的脸,雪白的皮肤上一颗眼泪似的蓝痣。她说:“你孤独头似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避开溥家敏,见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齿地说。



太太还想说话,罗爵士来唤她,老先生虽然一头白发,却是风度翩翩,言语又庄谐并重,与咱们并无代沟。



太太转头跟他说:“小两口在闹意见呢,芝麻绿豆的事儿化得天那么大。”



罗爵士说:“他们有的是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与你却得连耍花枪的功夫都省下来,谁让我们认识得迟?”



太太仰起头笑,她的下巴还是那么精致。



罗爵士说:“让他留在此处思想他那维特的烦恼吧。”



他们离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闭上眼睛。



一阵轻盈的高跟鞋声,在鹅卵石小路上传来,我认得出这脚步声,“太太。”我轻轻说。



回答是一声冷笑。



这声音纵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会冷笑,这是太初。



该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亲,任凭丈夫指使,岂不是好!我睁开一只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还是那么美丽。



“这下子你还叫她‘太太’,过一阵子,就好升级叫她为玫瑰了!我且问你,你日日夜夜缠住我母亲干什么呢?”



我一愕。我缠住太太?



“你不要脸!”太初啐我。



我连忙打开另一只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一转身走掉了。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局势简直千变万化,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以后的时间内,太初不再与我说话,我们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来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说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这里,你也不检点一些的。”



她恨恨的跳脚,“你瞎说些什么?”



我报她以冷笑,溜开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会闪到我身边说:“你不过是希望我会让你搓圆㩒扁,告诉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稽:“你已经变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镜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没放出飞箭射杀我。



我们要斗到几时呢?我躲进书房去。



在那里,溥太太带着大女儿在弹琴,一下没一下,那曲子叫“如果爱你是错了”:



“如果爱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如果生命中没有你



我情愿走上错误的道路一生……”



在长窗的掩映下,与感情应没相干的太太与小女孩竟然在奏这样的一首歌,呵说不出的浪漫与凄艳。



我依偎在门旁,轻轻咳嗽一声。



她俩转头来,一式秀丽的鹅蛋脸,母女非常相似,她们的美是没有侵犯性的、温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样。



溥太太站起身来招呼我。



那女孩独自弹下去:



“妈妈说这件事真是羞耻 简直是不名誉



只要我有你在身边我可不管人们说什么



如果爱上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我不要做对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独自睡觉



我不要 我不要做对……”



小女孩弹得那么流丽,我怔住了。



“美丽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轻轻问。



我点点头。



“她父亲教会她。”溥太太说。



我苦笑。呵。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摆动着浅蓝色的纱衣,自长窗走到花园去玩了。



溥太太轻轻说:“爱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只知道爱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园外叫妈妈,招手喊她,溥太太应着出去了。



我心中万分苦涩。



她显然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然而又怎样呢?



我坐在钢琴面前。



良久,我学着弹刚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着探头进来,骂我,“不要脸,居然搞到琴韵寄心声。”



我弹起来,“你才不要脸,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齿,“好,周棠华,你嚼蛆来欺侮我,爸在的时候你敢?”



我骂她,“你爸没了,你的良知也没了。”



她眼睛都红了,“我不要再见你,周棠华,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了。”



“好得很,咱们就这么办。”我下了狠劲。



她转头走。



没一会见黄振华走进来,“棠华,你跟太初吵什么?婚期都订下了,还吵架?”



我脸色铁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华,你这小子——你们到底搞什么鬼呢?”



“你是不会明白的,舅舅。”



“是,我诚然不明白,他妈的!”黄振华忽然骂了一句粗口,“你们这群人,废寝忘餐地搞恋爱,正经的事情全荒废了,就我一个是俗人,死活挂住盘生意——”



黄太太瞪他一眼,“你在骂谁呀你?人来疯。”



黄振华马上收声,噤如寒蝉,我忍不住摇头,舅舅何尝不怕舅母,他以为他自己是爱情免疫者,其实何尝不为爱情牺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别。



“你怎么不吃晚饭?”太太问:“有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我头痛,最近身体各部份都发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华。”



黄振华冷笑:“别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说:“心绞痛。”滴血的心。



太太说:“那么早点回家休息。”



黄振华说:“你听他的,他哪里是累。”



我恨舅舅不给我一个下台的机会,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车回去了。



回到家,母亲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她说她有话跟我说。



我挤出一个笑容,“家法伺候?”



“你疯了你,棠华?”她厉声问。



“我没有疯,母亲大人,你有话慢慢说。”我分辩,“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亲的声音尖得可怕。



我益发诧异,“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你不用理,只说是不是真的。”



“啊母亲,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还是我的丈母娘,这误会从何而起?”



母亲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儿子,可是你也总听过曾参杀人的故事。”



“是谁要害我?你告诉我,这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壶茶杯全跳起来,“我必不放过他。”



“你就避避锋头,别跟那美丽的罗太太单独进进出出的,好不好?难怪最近太初都不来了,想必……”



“你别搞错,太初来不来是另外一件事,”我铁青着脸,“她变了,她根本没心思与我结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乱说!”一个女子的声音自房内传出来。



太初!



她扑出来,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在舞会里呀。”我说。



我说:“你益发能干了,你连奇门遁甲都学会了。”



“我若不来,岂不是让你在妈妈面前用话诟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说我追太太那谣言,是你传出来的。”



“胡说,”太初涨红了脸。



“住嘴!”老妈暴喝一声。



我与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经不起考验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们累不累?”



我不出声,在母亲面前,我总是给足面子她的。



“不过,”老太太忽然和颜悦色起来,“你们两个人肯一起赶到我面前来分辩,这证明你们心中还是放不下,是好现象。”



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放不下,岂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脸煞白,饶是如此,侧面的线条还是美丽得像一尊雕像。



我叹口气。



我说:“你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会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难道不想活了?这根本是一场误会,我看有人不想我们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么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噜苏?”太初发话。



“他追求你是实,你没有拒绝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吗?”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们家亲友,我如何视他是陌路人?”太初抢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与你黄家非亲非故,他有妻子,你没有见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觉得溥某对你倾心?”



“不但不忌讳,你还间接鼓励他,这笔账怎么算?”我说。



“所以说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说:“我要是避开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太初说:“你笑死了算了。”



老妈说:“太初,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你们互相别诅咒了好不好?”



“你从此刻就不准再见溥家敏。”



“我不让你见太太行不行?”她反问。



“太太是我岳母,咱们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几,他也来轧一脚?”我把声音提高。



房门一打开,黄振华太太推门出来。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变了乾坤袋,里面还躲着多少个人?”



黄太太说:“我出现了,你就该收口了,”她和蔼的说:“还吵什么呢?”



“舅母,”太初扑过去说:“他这么糊涂——”



“再糊涂……谁叫你爱他呢?”



太初没有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咱们在圣荷西的时候,非常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复杂的事,现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妈妈也不高兴,我变了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欢香港。”



“太初!我们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万了,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黄振华,我没有这种天份,”我激动地说:“太初,倘若赚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应付不来这里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妈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太初说。



我们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妈妈眼睛濡湿,点点头,“好,结了婚你们马上走,做外国人去,只要是快乐就好,十亿中国人不见得不能少你们两个。”



“妈妈,”我说:“我与太初都是普通人,我俩经不起试炼,不要说搁在旷野四十天,四天我们就完蛋了,请你原谅我们,我在港耽搁下去,只怕我们两人没好结果。”



“得了得了,”妈妈说:“我看这半年来你们俩也受够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太初说:“真对不起,妈妈。”



“你自己的妈妈呢?”老妈问。



太初脸色有点僵,不回答。



黄太太在一边说:“她旁骛甚多,不打紧的,又是个时常走动的人,她要见太初,自然见得到。只是太初——你舍得香港这一切繁华?”她摊摊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实实的说:“我喜欢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欢这些舞会,我也爱穿美丽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饰,但比起这些,棠哥哥更为重要,我跟他呕气的这些日子里,并不开怀,我不争气,舅母,我无法成为香港上流社会的名媛,我应付不来,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满学分毕业,像跟棠哥哥结婚,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养五个孩子,每个孩子养一只猫,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树。”



大家都呆呆的听着。



我的房门慢慢推开,出来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问:“房里到底还有谁?”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变的心。



太初说:“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天下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在太太这里,我的代价是失去自己与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况是两件,不,我不能同时没有棠哥哥又没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们回美国,这里留给太太,她适合这里。”



舅母抬头看见溥家敏,轻轻跟他说:“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站在一角。



舅母说:“家敏,你现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头。看到那么英俊的男人,脸上有那么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难过。我再比我自己刻薄十倍,也说不出讽刺的话。



太初开口:“我也想这么说,其实溥太太是最适合你的人——”



黄太太朝太初丢一个眼色,太初不出声了。



溥家敏的脸转过去,并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我们都难过的看着他,他把头转过来,轻轻说:“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黄太太说:“我与你同走。”



他俩打开门就走了。



我与太初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当老妈的脸,表示亲密。



我低声说:“许多人把恋爱、同居、结婚分为三桩事来进行,各有各的对象,但太初,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又恋爱又同居又结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说:“我们承认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试炼自己?我们情愿活在氧气箱中一辈子,”我问太初:“是不是?”



过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婚是在香港结的,太初穿着糖衣娃娃似的礼服,雪白的纱一层一层,头上戴钻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挂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项炼,真怕珠宝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是那么美丽,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给她一支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话中的仙子。



一到注册处,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转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两老挤眉弄眼,无限的得意。



可是当我丈母娘出现的时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慑住,不能动。



她不过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棉旗袍与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脸上有股凝重的光辉,她依靠在罗爵士身边,眼睛却朝我们。



我们都爱她,就当她是件至美的艺术品,心中并无亵渎之意。



我倾心地看着太太,这个伟大的女人,美了这么些年,还不肯罢休,轰轰烈烈的要美下去——怎么办呢?



这似乎不是我们的难题。



黄振华兴高采烈地发着牢骚,“好了,太初的画展下个月开了,是没问题,可是画家本人却不在香港,有没有更别出心裁的事?”



隔一会儿:“如今的年轻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竞争与接受挑战。”



又说:“记者们都闻风而来……”



观礼的人都有数十个,都挤在一间宣誓室中,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签了名,满头大汗的挤出注册处,黄振华说:“预备了一个小小的茶会,劳驾你们移一移玉步。”



我与太初面面相觑,只得登了车,“跟”着去。



那个“小小的茶会”,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鬓影,太初换了准备好的衣裳,偷偷告诉我:“我很累。”



我连忙警告她:“你可不准问‘完了没有’,据说宣统皇帝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当心你嘴巴。”



太初弯下腰笑。



我吻她的脸,这太初,是大学时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满意地离去,咱们真是筋疲力尽。



太初拉着“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脚搁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来,“球鞋!原来你一直穿着球鞋?”



“不行啊!”她叫,“我的脚如穿高跟鞋站那么久,简直会跛掉。”她呼呼的笑。



我过去呵她的痒,两人倒成一堆。



黄太太见到,叹气说:“一万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么泡了汤。”



我扶太初起来,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声,不见一半,我们又笑。



黄太太笑说:“啐,啐,回去圣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实在是替我们庆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没见到溥家敏。



“他没有来。”黄太太轻描淡写的带过。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伤心人。



因为心情太好的缘故,我怜爱我的仇敌。



“他怎么了?”我问道。



黄太太微笑,“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一个宗旨,否则如何过了一个沉闷的日子又一个沉闷的日子,有些人只为卑微地养妻活儿,有些人为升官发财,而溥家敏呢,他为追求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你们为他难过吗?不必,他不知道在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这简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黄太太简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电脑,什么事经她一解释,马上水落石出,我开始了解到黄振华的痛苦。



太初是最适中的,她性格在她母亲与舅母之间。做女人,能够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一点,靠自己双手打仗的时候,又不妨精明点,只有太初具这个本事。谁能想像黄玫瑰有朝一日坐写字间呢?又有谁相信黄振华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允文允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毕生的幸运。



回到美国,我们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继续念书,课余为我煮饭洗衣服。



我常常告诉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赚钱你读书,多少洋妞得赚了钱来供老公读书呢。”



太初会笑,然后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黄振华先生自香港叫秘书速记,写了一封长达五张纸的信来,主要是告诉我们,太初那个画展如何成功,有一个神秘的客人,买了她十张画之多。



我扁扁嘴说:“有什么神秘?这人八成是溥家敏,买了画回去,饭厅挂一张,厕所挂一张……哼!”



太初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



我恼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厨房去做饭,肚子饿了。”



太初很会做人,一溜烟的进厨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连忙跟进厨房,搭讪地说:“近来菜式益发做得好了,是照这本烹饪书做的吗?唔……南施鲁菜谱……”我忽然歉意起来,“从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的画册到南施鲁的菜谱,太初……”



太初转头过来,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那是什么东西,一种意大利新家俬?好难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们在厨房内拥抱良久。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也应该结束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