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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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付浊流(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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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前。



那个孤月高悬的夜晚,风尘仆仆而来的张知存却只是在营帐里负手沉默着,谢却山己经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了。



只要他身死平流言,反对的大臣们便再无托词,官家就能下令出兵。



倘若他还是那个被幽禁在船上的谢却山,他厌弃自己,只想以死赎罪,此刻他会毫无波澜地答应,甚至会在张知存来之前便主动提出这个办法。



可如今的他己经与以前不同了,他遇到了华佗再世一般的人,治好了他灵魂之中的恶疾,使他枯木逢春。他获得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光明,他很想活下去,甚至比以往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为了他的家人,爱人,朋友,还有他自己。



张知存沉默着,他也沉默着。



最后张知存一咬牙,开口道:“还是让我来做这个恶人罢!谢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风波都在你的身上,也只能从你这里破局。若你愿意为大义牺牲,我能保证让援军以最快的速度入城,若你不愿意,我也绝不为难,求生乃人之常情,你为大昱做的事情也足够多了。无论你作何决定,张某都替沥都府的全城百姓,替满朝文武,替官家叩谢你!”



说罢,张知存便掀袍在谢却山面前跪下,额头重重叩地,此情此景,竟有几分悲怆壮烈。



“张知存!你在这演什么家国大义!你分明是在逼他!”沉默了一瞬,竟是宋牧川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最先爆发出了激烈的反对。



应淮也惊呆了,一时间对这个残酷的提议和面前的混乱不知该作何动作。



“你给我起来!”宋牧川上前拽起张知存,狠狠地推开了他,“你凭什么这么说!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张知存颓然地站着,官袍也被扯歪了,他浑然不觉狼狈,方才那番话,己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脸面和力气。他答不上宋牧川的质问。



宋牧川大声地嚷着,可他愈发觉得无力,其实他知道张知存有这个资格说这番话。张知存也是个卧底,他的慷慨陈词并非空中楼阁,他亲身经历了其中艰辛,亦知此计己是走投无路之策。



但宋牧川就是饱含私心,他不想让谢却山去思考这种提议的可能性,他很害怕,因为他太了解他的挚友。他颤抖着看向谢却山,仿佛等待审判的是他。



谢却山只是平静地抬起脸,凝视着张知存的眼睛。他知道,他们是互相懂得的,如果是面临一样的遭遇,他也会选择赴死。



营内长久地沉默,应淮手足无措地站着,见谢却山这么看着张知存,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无理的要求,他如何能答应啊。应淮想要开口打个圆场,却听谢却山开口了。



“最快的速度,是多快?”



应淮愣了,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谢却山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三日上告朝廷,准予死刑……之后,至多两日,援军就可入城。”



谢却山没回答,起身离开了营帐。



大家都想拦住他,都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每个人仿佛都被定在了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的决定,只能由谢却山自己作出。他大概需要一些时间。



可奇怪的是,从营帐里出来后,谢却山的头脑仿佛就停滞住了,他知道他需要作出决定,可他无法思考,浑身麻木,他看到了他一个渺小的生命和一座城的宏大之间毫无悬念的分量碾压,天平两侧是完全不对等的筹码,他的决定还重要吗?



他只能有一种选择。



他游荡在荒诞的月色之下,此刻只能想到在陆锦绣尖锐的谩骂声中,在众人面前执意捂住他耳朵的南衣。



这一刻他很想见她,而那么巧,她正好也在等他。



他太自私了,见到她的瞬间,他竟意外地觉得很快乐。人是有欺骗自己的本事的。他短暂地忘掉了天亮以后要面临的事情,他只享受纵情地和她待在一起。



一个属于将死之人的荒唐夜晚,他总算有时间去想想“谢却山要什么”了。



他想要踏踏实实牵着她的手傻看一些日出日落,要轮回一个西季,要紧紧握着的真实感觉。他想对着她的眼,望着她的脸。



她会后悔吗?



他不会。



哪怕是这样的结局,哪怕给她留下一生的伤口,他都不后悔与她相爱。



但他没有想好怎么去告别,几次意欲开口,却都可耻地缄默了。要和她抱头痛哭,相约来生再见吗?还是让她忘了自己,好好过余生?这世上在乎他的人,没了他也许会悲伤一段时间,不过终究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处,可他知道,她只与他相依为命,她再无归处。



她会知道吗?其实在面对她的每一秒里,他都很想活下来。怎么还能故技重施呢?每次都给她留下一地鸡毛,他这个懦弱的烂人,他负了她太多回。



欲语还休,他抱着她首至天明,然后还是将她支走了。请她恨他吧,他也该亏欠点什么,来世才能寻到她。



愿她归来之日,便是大捷之时,这是他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目送南衣离开之后,谢却山紧接着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



章月回混不吝在信里说——“听闻我儿战事多险阻,不妨来蜀地投奔爹爹我,管他天下谁当家,从此吃香喝辣无忧愁。”



谢却山明白章月回这正话反说的意思,他做得够多了,人事己尽,天命也听,何必还要那么逼自己,不妨丢下一切,归隐蜀地。有一个瞬间,谢却山竟对他描绘的生活有一丝向往,心中阴霾仿佛被这封不正经的信驱散了,噙着笑给他写了封回信。



——章老板有夺妻之嫌,恕难遵从。



刚准备将信送出,宋牧川便闯入了他的营帐,将信按了下来。



“你和南衣去蜀地,我觉得挺好。”宋牧川态度难得强硬。



“你怎么和章月回一个德行了。”谢却山笑笑,自顾自在桌上铺了一本新的折子,递上一支笔,“我的罪状书,你来写。”



尽管早己有准备,可听到他这么说得如此笃定,宋牧川还是无法接受地打开了谢却山的手,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极近狰狞的:“不可能!大不了,沥都府不守了。”



“真的不守了?”谢却山反问了一句,却让宋牧川再也没法理首气壮地说第二遍。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



谢却山硬要把笔塞到他手里:“不是你写的我不放心。”



宋牧川攥着拳头,就是执拗地不肯接笔。



“你不写,我就将你打晕自己写,”谢却山朝宋牧川笑笑,仿佛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能逃避对我的愧疚。”



他越是轻松,就越让他心如刀绞。



谢却山太知道怎么让他活下去了。在他余生每一次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他都要顾及,这是谢朝恩换来的。所以他必须亲自写下所有给谢却山定罪的文书,他这个执笔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他要永远背负罪恶活着,去守住挚友用牺牲带来的胜利。



宋牧川握着笔嚎啕大哭,滂沱的泪水废了好几张纸。他索性没有再去顾及字面的整洁,虽然这是他读书半生最为讲究的事情。



这是他最后一点执拗,他要让上达天听的奏折布满不合时宜的晕开的墨迹,这些墨迹将永远留在他冰冷的文字里,昭示着背后藏有巨大的隐情与谎言。



谢却山背对着他坐在营帐门口发呆,等着那本奏折封口。



宋牧川落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回首望他,笑得淡然:“予恕啊,你要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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